朋友眼中的王林是个不务正业的人。绝大多数时间,他窝在河北晋州老家的二层小楼里,捣鼓电脑。院子很安静,一只毛色枯黄的柴狗,摇着尾巴自由玩耍。
有次王林去发小家里玩,被发小妈妈问及工作。
没等他开口,发小抢过话茬:他做媒体,拍电视剧。在另一场饭局上,发小的朋友们问起王林的工作,发小也挡了回去:媒体,跟电视台差不多。对方再追问”哪个台?”发小以一句“小台”结束话题。
“网上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没了,你能不能考公务员,或者做点正经事、重要的事?”另一名做工程师的同学也对他表现出忧心忡忡。
“在他们眼里,我就是在赌博。”王林内心有点失落,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,跟大家打哈哈。
就像每个外表温和的胖子,内心都装着一肚子主见。2015年大学毕业后,王林到北京做新媒体运营,有过短暂的北漂经历。决定自主创业后,迅速从一线城市回到河北县城。
第一次以失败告终。开个影楼拍婚纱照,生意却寡淡到每天有大把时间刷手机;第二次,押注到短视频生产,忙到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,反倒是找到了用武之地。
在乡民眼中,玩直播、短视频都被归于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一类;王林却从中发现价值:这条赛道不受地域限制,不拼社会资源多寡,小镇青年只要有技术有想法,不用背井离乡,同样可以“站上风口”。
两三年前风起于一线城市,由秒怕、快手、抖音、火山等短视频平台及爱奇艺等视频平台共同推动的短视频热潮,让四六线小镇青年找到了机会。
半年多时间,光杆司令就成了12名员工的CEO。此后,这些人的喜怒哀乐,大部分也在围着短视频转。
01
制造爆款
隐于晋州城西的一栋二层民宅,是制造爆款的地方。
在二楼的90多平方米空间内,10多名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的小镇青年,每天量产短视频400多条,内容涵盖影视综艺、军事、社会、游戏等最热门领域。
在这里,小镇青年们每天可产出400多条短视频
一条为一线城市、高学历、男性军迷“量身定制”的短视频或图文内容,极有可能出自一个县城高中毕业、不懂军事但心细手快的20岁女孩之手;一部苦情剧的情节拆条,则可能出自一个当过5年兵、曾以写玄幻网文为生的农村男青年。
如果是影视情节拆解,这里每人每天甚至可生产80多条内容。故王林在朋友圈发招聘时调侃,工作内容是“每天只需看看剧(做做标题党)”。
CEO王林把短视频生产变成了流水线作业:写脚本、起标题、选素材有一整套流程。
由于大部分人都是零基础,他还干着CTO的活儿,要用极简的条条框框,让手下人一两天就能剪出合格的短视频。
王林大学念播音与主持,期间辅修编导,学了一年AE(后期特效),两年剪辑,对软件应用、特效、渲染这些技术门清。但对于零基础的员工,他会设计一套快速入门秘笈——只需要背下40条表达式,就能剪辑一段视频,技术问题大多交给软件,“剪辑软件,一两天就能学会。”
舅舅张宇是王林的“天使投资人”。张宇有个小米手机,上面的APP里除了微信,其余都是新闻客户端,少说有20款。
每次一来弹窗,看到有爆点潜质,他会立即“轰炸”王林。
更多时候,是王林先得到消息。2018年1月23日,美国阿拉斯加发生8.2级地震。他立即在YouTube上刷网友的现场图文、视频,并在一分钟内完成包装,加入配音和剪辑,直接推送。这条新闻的后台流量当晚就超过85万人次。
流量意味着收益。前不久吴秀波事件曝光,有网页采集器第一时间推送消息,看着在监测新闻爆点值的软件上,数据像一条陡升的直线,王林神经绷得越来越紧。
收到推送后大约20分钟,他自己剪辑的第一条视频就已经上传到各短视频平台,总流量超过百万次。“人设翻转、明星结婚出轨类,流量必爆”,按照他的总结,这是爆点规律之一。
具体到操作,对爆点必须眼疾手快。上次赵丽颖结婚,有个大IP比王林快了5分钟,那条视频获得秒拍平台助推,当天收割了百万级流量。
在本地社会资讯的拼抢上,他们还有更具体的传播“红线”:3H原则。在平台上,一个突发新闻的生命周期大多不超过3个小时。3小时内赶到现场或从网友处拿到制作素材,还能收割流量;超过3小时,点击率可能就要扑街。
当然前提是真实。“新闻求真求快,但现在很多人专求快,真不真就不一定了。”王林早期也遇到两者如何平衡的挑战。在百度网页上监测到“林心如怀孕”的爆料后,他未及核实,第一时间抢发。后来由于官方未承认这一事实,于是平台判定其为传播假消息。账号关小黑屋15天,扣减50分(总100分)。代价不可谓不大。
此后,王林谨慎了很多——他要对一屋子人负责。
02
第一桶金
各视频平台都有自媒体交流群。24岁的王林在群里发现,很多掘金者跟他的创业轨迹相似——小团队,扎根四六线城市。
在一二线城市创业,“失败了可能对家庭造成致命的打击。” 少时家境不好,王林身上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理智和谨慎。尽管晋州距离石家庄仅四五十公里,他还是更愿意回到县城。
就在家里的二层小楼,王林掘到人生一桶金——2018年6月前后,一个视频平台做内测,包括王林在内的60个内容生产者接到了平台方邀请。
内测期平台补贴特别高,创作者争分夺秒收割红利。第一个月,王林拉上刚高考完的妹妹,一起剪短视频。
在做质量把控之外,王林经常自己上手制作短视频。
为了剪片子,他疯狂到连喝水时都要盯着屏幕,并自嘲“还好玻璃杯是透明的,视线穿过时不会影响剪辑。”
为了省时间,他还暂时戒了烟。大学老师曾送过的一个剪辑的小插件,这时也派上大用场。依靠自动化生产模式,他们兄妹每天可以生产出1000多条短视频。
第一个月根据流量和质量排名,兄妹俩挣了6万块钱。
“你这一个月,挣了别人上一年班的钱。”他妈在环保局工作,此前一直催促儿子考公务员。但王林死活不乐意过那种生活。环保局招考当天,他连考场都没进。
直到今天,他妈妈还要同访客抱怨两句:我还是希望他能有份正式工作 。但看到儿子账号上的数字后,她也不得不感慨,网络经济对人的冲击。毕竟在晋州县城,普通人平均工资也就每月3000多元。
王林的大学同学,有人在4S店卖车,有人在老家改卖化肥,有人进了小地方电视台,拿着每月不到2000块钱的工资,还有同学到北京当老师,每月税前6000元,不包吃住。
每个人都有勇敢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,他希望自己也能遵从内心。
那个月之后,舅舅张宇的“天使资金”也进来了,王林告别单打独斗,开始对外招人。
03
县城白领
在县城招人可是一门实战课。
王林和舅舅开始没有设置年龄门槛。结果首批面试者中一大半在35岁以上。“过来之后我都快要喊叔叔了。”王林记得,应聘者中有人做过电工、有人做过保安,还有一名右手被工厂机器切断两根手工的女工。还有人上来先问,有没有班车?
考虑到职位匹配性,他在朋友圈再发出的招聘信息里,直接把年龄条件严苛地设定在25岁以下。短视频的消费主力还是年轻人,“如果找四五十岁的人,他们肯定干不了,而年轻人对标题、视频素材把握比较好,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看。”
尽管县城年轻人有很大一部分更愿意找石家庄和其他大城市的工作,但王林对招聘还是挺乐观。当他开出基本工资3000元,总收入4000元浮动的价码,二楼很快就凑够了12名“剪刀手”。
团队中的“李工”,曾是游戏代练,因为玩游戏玩得快吐了,所以选择改行。据说他工作专注、不偷懒玩手机,是团队中的头号劳模,让老板特别放心。
另一名“骨干”思达,落座时双手扣于膝盖之上,腰板挺得特别直——举止间还保留着部队服役5年的痕迹。思达退伍后曾经在北京房山工作3年,税后收入5000元。回乡结婚后,他在家待业半年,后来成了网络写手,由公司分配题材,多把那些网游情节改编成玄幻小说,每天更新1.2万字,千字12元,直到公司倒闭。
创业不易,到了王林团队后,思达找到了发挥空间:一部苦情戏,有个情节是父亲拉着重病儿子去就医,在做拆条剧情的标题时,思达“标题党”了一把——“竟有儿子把父亲当驴使,……”这让王林至今叫绝。
除了一人在入职第二天就玩失踪,理由是“天太冷,等暖和点再上班”之外,王林说,他的员工几乎没有主动离开的。
从晋城中兴路拐进一条无名胡同,王林家的二层小楼就位于胡同口。
刚回到县城时,王林同很多返乡年轻人一样,会有各种小落差。比如想买的东西买不到,能买到的质量又太差:双指向型麦克风、声卡、8T硬盘、西部数据金盘,县城通通买不到。而且越是经济不够发达的县城,物价反而越高。就连置办衣物,都要跑到石家庄。在石家庄,一身行头只要五六百元就可以拿下,而在县城的两个商厦,买一件就上千元。
但县城也有大城市没有的优势。只要待遇有竞争力,县城更容易留住人。毕竟这里的选择机会更少,不在体制内的年轻人,要么卖保险、当销售,要么进工厂打工,“坐办公室”的工作机会相对不多。
思达回乡后就发现,县城工作机会少之又少,待遇最高的岗位是工厂,三班倒,月收入2800元,但年轻人都不想干。
在此之前,他还同朋友承包电力局工程,结果做错了预算,一年白干不说,还赔进10万块。此后,他断了自己创业的念头。
04
冲锋陷阵
员工春节放7天假,王林只舍得给自己放两天:大年三十和初一。
他的团队在秒拍、凤凰等平台运营着50多个号,与时间赛跑是常态。创业后,他本人通常熬到凌晨两三点才睡,早上九点又准时出现在二楼,给员工分配任务。严重睡眠不足的同时,他的体重直线上升。
中产阶级的朋友圈常常贩卖阶层跌落的焦虑感,但在王林这儿,焦虑可以具化到账号权重下滑抑或是某个平台的红利期结束。
王林在办公室统计员工绩效考核。
做短视频内容生产的人,几乎每天都要被平台和同行推着走。一个号如果断更太久,权重和影响力就会哗哗往下掉。如果说流量决定生死,权重则间接左右着流量。
王林很早就体会到“做号”的大起大落:在上面那个平台内测第二个月时,因为重量不重质,他们的号权重一下从30多名掉到58名,成了倒数第三,并被罚扣5万多元,相当于白干。
质量把控成了生死线。除了那些利用平台红利期、薅一把羊毛就走的人。张宇就听说一个邢台的做号党,靠搬运和批量生产低质内容,一个月挣了上百万元,在县城买了一辆高档轿车,在圈内风光一时。但那门生意仅仅持续了一个月。
圈内还流传,有个号疯狂搬(侵)运(权)其他平台上的内容,团队内部用的宽带都是月租2800元的企业级专线,每秒上传2G视频,相当于100个短视频。后来被侵权的平台维权,生产者的企业号直接被封。
这不是王林要走的路。凭借内容质量过关,后来他与某个平台签下内容供应合同,每天为其提供400条影视综艺节目的拆条内容。
在王林印象中,这个平台也是最早打击标题党的平台之一。王林的舅舅张宇回忆,平台对接自媒体的负责人要求他们要实事求是,做正规视频,内文同标题必须一致,杜绝把人诓骗进来的行径。
“标题不夸张能有流量吗?”张宇坦言,刚开始合作他们是有顾虑的,因为当时其他平台的标题党非常夸张。
不仅标题,他有个朋友在某平台写情感文,什么婆媳关系、订婚彩礼纠纷,天天在家里编故事,流量也很好,“天天写,不把人格写分裂了?”张宇也有疑惑,但最后他一针见血看到了本质:从根源上,创作者是跟着平台政策走的。早年,各平台霸道总裁、灰姑娘题材都容易火,后来是小姨子,再后来是美女……
圈内人干脆给各平台做了总结:凤凰的军事都是流量高地。
除了平台的侧重点,平台上的用户“习性”也要掌握。“晚10点以前推送就没流量。”而做军事视频,时长要把控在3分15秒到3分18秒之间,流量通常不错,然后爆点在第45秒到50秒之间开始进入。 他特别佩服精准推荐,他到现在还没研究透里面的“机关”。
王林的研究范围还包括每隔两三天,就从2000条流量最高的视频中,提炼出10条,从标题风格(比如是否信息前置)、爆点出现时间等维度拆解高流量的秘笈。这项研究甚至细致到标题字数,“比方说很多人以为是写到28个字左右是最好的。但其实前15个字写好了,后边都可以不要了。”
05
新的战场
当一切刚刚走上正轨,王林正牟足了劲大干的时候,2018年12月下旬,与他们签约的平台运营对接负责人,突然打来电话,通知王林平台内部正进行业务调整,扶持政策与合作均被按下停止键。
放下电话时,王林整个人都是木的,头脑一片空白,就像玩游戏练到很高等级突然被全部清零。一夜回到解放前。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,之后惴惴不安地把这个坏消息同步给舅舅。
合作结束前,这个平台每月能带来五六万元入账,如今这笔稳定的预期说没就没,而王林每天光工资开支就要1000多元。那个月,靠舅舅支援的3万多元,他才如期发了工资。
没有项目可能意味着死亡。在北京大降温的那几天,他们顶着四五级寒风,在永安里、国贸、望京附近,请渠道方吃饭,谈合作项目。
好在三天后,新的大单找上门来。 AI在线视频制作平台“智影”拿下多家平台合作,正需要一批王林这种位于四六线城市的下游内容制作方,分解派发任务。王林与当地另一个“盟友”共同拿下“智影”的游戏解说、健康等分解内容。
王林(右二)、张宇(右三)在同智影的工作人员交流合作事宜
而那些只做上一个平台的创作者,有几个已经关了公司,出门找工作。他们中间有人应聘做内容运营,因为既懂技术又懂内容,工资收入比自己单打独斗时还要高一点。
在经历这次平台突然“断粮”后,王林对内容与平台的关系有了清醒的认知。
“如果就死守一棵树,今年一定吊死了。” 这个从头到尾竭力保持语调和情绪平稳的年轻人,在几杯茶后,无意透露出幸存者的心有余悸。
王林意识到,平台政策瞬息万变,难以长久。自媒体随之调整越来越频繁,可能三五天就要一变。而某个监管政策一出,可能会对一个领域造成无差别打击。夹在大号与小号中间的内容创作者,如食鸡肋,向上没有空间,放弃又觉可惜。“很痛苦。”王林说,他们的策略是跟更多方向结合,同时悄悄在“晴天修屋顶”——
随着版权保护越来越严,“盟友”群里开始支招办证,未雨绸缪。神通广大的张宇费了很多周折,花4万元多申请到了广播电视制作经营许可证——这个证,群里有代办直接开价10万元,还不一定能办下来。“去申请这个证的时候,我们当地负责审批的领导都说,没听说有这么个东西。”
原本王林计划第一年盈利20万元,但由于办证、运营、固定资产等开支,收入比预期少了很多,但他丝毫没有挫败感。 “版权越抓越严,这是一个崛起的好时机。”他盘算着,相关部门打击不正规的、把网络搞的乌烟瘴气的那批人,市场上的内容供应量就会下降,而主动朝正规化靠拢的,在平台采购时就拥有了竞争力。
等春节后拿到证儿,他们准备搬家,到县城找一处更大的办公场地,同时启动拍短剧项目。当然,他舅舅并不看好搞原创,理由是不划算。张宇聊过好几家平台,对方直言,虽然嘴上都喊鼓励原创,但实际并不看好,因为原创内容成本高,且不一定能保证流量,平台自然是流量为王的。
他们也在以短视频为媒介,寻找同更多领域的交集:比如营销、电商(帮张宇卖水果),“甚至可以做AI(人工智能)。”在一次电话中,王林不紧不慢地阐述了他的跨界构想。
“呃……AI对你们来说,会不会技术门槛太高?”
“我们有‘盟友’,他们搞技术,我们懂内容和运营,有的是合作途径……”
透过短视频这扇窗,虽然有各种不可预测性,但小镇青年看到一个有无数可能的新世界。